2024年5月,羊城晚報刊發的《被營業額遮蔽雙眼?愛爾眼科大量行政處罰背后》引起廣泛關注。近日,羊城晚報收到報料,有人向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實名舉報愛爾眼科涉嫌多宗違法情形。國家衛健委在回函中指出,愛爾眼科下屬多家醫院涉嫌出具虛假診斷證明,個別醫院牽涉商業賄賂。
診斷證明不填寫手術時間
舉報信顯示,2024年7月31日,有人向國家衛健委實名舉報多地愛爾眼科醫院為牟利偽造某類專項近視手術時間。“診斷證明上的醫生簽名和醫院蓋章都已經搞好,手術時間卻不填寫。然后,把手術時間空白的診斷證明交給做完近視手術的青年或家長,囑咐對方自行填寫虛假的手術時間再交給相關部門以通過體檢。”
在上訴情形中,根據相關體檢標準,體檢者可以進行近視矯正手術,但要求“屈光不正經準分子激光手術(不含有晶體眼人工晶體植入術等其他術式)后半年以上”。
舉報人還列舉了一個案例:青年王某于2022年8月在蚌埠愛爾和平眼科醫院做眼底激光手術,次日做近視手術。2022年9月1日進入某單位。
2024年10月12日,國家衛健委回復稱:關于“出具虛假診斷證明”排查情況,江蘇、安徽、湖北三省分別會同多部門,組織專家和監督執法人員,共對轄區內愛爾眼科醫院公司下屬93家醫療機構進行了排查。排查發現江蘇南京愛爾眼科醫院、揚州愛爾眼科醫院、安徽蚌埠愛爾眼科醫院、湖北咸寧愛爾眼科醫院等4家醫院涉嫌出具虛假診斷證明。三省在國家衛健委發函前已根據日常監督和群眾反映,掌握部分愛爾眼科醫院出具虛假診斷證明情形,并依法依規作出行政處罰;本輪排查新發現的違規情形正在進一步調查處置。
回函還對王某事件進行了說明:2022年8月,青年王某因視力未能達到某單位要求,在蚌埠愛爾眼科醫院行雙眼全飛秒手術治療。術后醫院出具診斷證明書但未填寫日期,王某自行將時間填寫為2021年12月,順利進入某單位。后王某因右眼“炎性肌纖維母細胞性腫瘤病”,經治療無效死亡。其父親舉報后,安徽省衛生健康委已針對醫院存在的開具診斷證明書不規范問題,給予蚌埠愛爾眼科醫院、當事醫生作出警告、罰款、不良執業記分等行政處罰。
針對王某事件,記者目前只查詢到2024年8月9日蚌埠市衛健委官網發布的《蚌埠愛爾和平眼科醫院有限公司行政處罰決定書》。處罰內容為“2022年8月11日使用非衛生技術人員周某某為患者王某進行屈光檢查并在病歷上簽字”,罰款2萬元。
愛爾眼科前員工李華(化名)告訴記者,“出具虛假診斷證明”在愛爾并不是秘密。近視矯正手術對某些人群來說是“剛需”,比如一些參加特殊招錄的青年。“正常情況下,公立醫院不給開虛假證明。愛爾說可以開,家長才會帶著孩子來做手術。”
李華提供了一份蓋有愛爾眼科醫療診斷證明專用章的“疾病診斷證明書”,空白處均為手寫錄入。“現在公立醫院普遍已用電子病歷,宣稱高端先進的愛爾卻沒有大面積推廣。”而且這份診斷證明中,“定期復查”后面是空白,“于什么時間”并未填寫,留給家長自行發揮。“如果把手術發票時間和診斷證明上的手術時間核對,就可以發現問題。”
據了解,以各類近視矯正手術為主的屈光項目,是愛爾眼科最賺錢的項目之一,毛利率可達50%以上。
值得關注的是,診斷證明造假會給孩子帶來健康風險,做近視矯正手術的人要注意風險。
介紹患者可以拿到好處費
在國家衛健委的回函中,還披露了愛爾眼科涉嫌商業賄賂的問題。“2022年宿遷市衛健委收到宿遷科以康愛爾五官醫院商業賄賂問題的舉報,聯合市場監管、醫保等部門開展調查,并于2023年4月處理完畢。目前,該醫療機構已經注銷,涉案相關人員已由當地紀檢監察部門處理。”
知名抗疫醫者艾芬告訴記者,她曾向山西省呂梁市汾陽市市場監管局舉報汾陽愛爾眼科涉嫌商業賄賂。2024年7月,她收到了當地市場監管所的回復:決定立案。
舉報材料附有多份證據,有兩份是“汾陽愛爾村醫轉診服務費標準”。比如,眼內屈光2000元/雙、飛秒白內障500元、眼底注藥100元/例等等。
艾芬說,轉診費是商業賄賂的其中一種形式。簡單地講,就是介紹客戶到愛爾眼科去看病,然后從中得到的好處費。這些介紹人有的是村醫,有的是公立醫院的醫生,還有的是相關部門的工作人員。介紹人為了得到返利、繼續轉介患者到愛爾眼科,一些不需要做手術、有禁忌證不能做手術的患者被做了手術,一些不需要昂貴治療的患者被推薦花錢做了昂貴的治療。
查詢發現,2022年,在上述宿遷愛爾被調查后,愛爾眼科涉嫌商業賄賂問題并沒有得到徹底解決。2024年5月13日,無錫愛爾眼科醫院有限公司因“商業賄賂行為及其從屬”被當地市場監管局罰款20萬元,沒收違法所得約3.2萬元。
有前員工質疑“CEO負責制”
截至三季度末,愛爾眼科商譽高達87.17億元,占凈資產的比例超過30%。業內人士指出,跑馬圈地式的并購,有利于提高公司市占率。管理不到位的話,則會帶來商譽減值的風險。醫院采取資本化運作,首要解決的是合規性問題,必須遵守相關法律法規。“出現大量行政處罰顯然是不正常的。”據此前報道,愛爾眼科醫院公司下屬醫療機構行政處罰數量超過400例。目前,新的行政處罰仍在不斷增加。
與常規醫院管理模式不同,愛爾有關人員告訴羊城晚報記者,其實行的是高標準的企業管治和醫院管理相結合的一種管理模式,采用醫院首席執行官(CEO)+總院長共同負責制來管理醫院,CEO負責醫院全面經營和日常管理,總院長負責醫院學科建設和業務發展。
多位前員工表示,實際上,愛爾主要采用“CEO負責制”,即“CEO說了算”。曾是愛爾眼科員工的鄭宇(化名)舉例說,如果醫生診斷發現患者不需要做白內障手術,CEO認為“早晚都得做,要積極引導”,醫生就得按CEO指引去引導患者做手術。
鄭宇說,對CEO的考核不是醫療指標而是經營指標,不是醫療質量安全最大化而是利益最大化。這決定了愛爾的CEO不需要太深厚的醫療背景,有人脈,能為醫院拉來業務就可以。
從愛爾眼科財報中,也能發現類似情況。比如,公司董事、副總經理、鄂豫大區CEO韓某是一位注冊會計師。愛爾眼科副總經理李某某,歷任中荷合資常德達門船舶有限公司經理助理、湖南省回春堂制藥廠銷售中心市場總監、長沙愛爾眼科醫院CEO、武漢愛爾眼科醫院CEO。
李靜(化名)曾在江浙一家愛爾眼科工作。“院里大約100名員工,營銷人員幾乎占了一半。”
截至去年底,愛爾眼科品牌醫院、眼科中心及診所在全球范圍內共有881家。其中,內地750家(包括上市公司旗下439家,產業并購基金旗下311家),中國香港8家,在海外布局突破123家眼科診所,包括美國1家,歐洲108家,東南亞14家。
案例
被“忽悠”做了白內障手術?
一名患者實名舉報3年未獲一份書面回復
老卿來自云南,從2020年11月在昆明愛爾眼科醫院做完白內障手術,再也沒能回到工作崗位。他說,原本只是“眼部不適”,卻被愛爾“忽悠”做了白內障手術。如今,他要頻繁滴眼藥水,眼睛干澀、畏光、刺痛,時不時還會頭痛。
為了給自己討說法,2021年老卿向昆明市衛健委進行了實名舉報。3年來,他多次聯系昆明衛健委,希望得到一份正式的書面回復。直到現在,也沒有等來。
上個樓視力降至0.15
老卿無法相信,他從門診乘電梯到住院部,只是上個樓的工夫,視力就能從0.5變成0.15。他向記者出示了4張病歷。記錄時間分別是2020年的11月2日(門診)、19日(門診)、23日(門診)和23日(住院)。對應的左眼視力檢查結果分別為1.0、0.4、0.5和0.15。
老卿問過多位醫生,他們均稱即使真的有白內障,病程也不會21天就從1.0發展到0.5,更不會在一天內演進到0.15,這是基本常識。
視力數據偏偏是白內障手術的重要指征。原國家衛計委發布的《白內障手術操作規范及質量控制標準》(2017年版)中提到,“各種類型的白內障患者,其最好矯正視力應當低于0.3。”
老卿說,除非“故意”把0.5寫成0.15。否則,單是視力一項,他就不符合白內障手術的指征。
復印病歷發現一串問題
手術后一個多月(手術時間2020年11月24日),老卿在2020年12月28日到昆明愛爾眼科醫院病案室復印病歷,卻只得到7頁。“被告知病歷被當地區醫保辦抽查,無法復印。一再堅持下,病案室工作人員帶我到青白科住院部,找到我住院時的主管醫生曹某陽,打印了7頁病歷,并簽了名。”
老卿發現曹所簽名字并非他本人,而是其他醫生。他隨即趕到當地的區醫保辦,要求復印“被抽查”的個人病歷。醫保辦工作人員明確表示,沒有抽查一事,并電話通知愛爾,讓老卿回醫院復印。
第二次復印,他一共取回36頁病歷。“病歷上,我的主診醫生、主治醫師、住院醫師、醫囑單簽名均為胡某,而我與該醫生素未謀面,此人如何為我主診主治、開醫囑和檢查單等?”
2021年1月27日,他第三次來到昆明愛爾眼科醫院打算封存病歷,發現病歷已經變成了80頁。
簡單翻看后,他又發現了諸多問題。比如,兩張不同簽名的出院記錄。2020年11月25日,老卿出院時,出院記錄簽名是楊某宇。這次變成了胡某等兩人的簽名。
奇怪的是,病歷中還多了一張左眼“眼前段照片”。照片中,晶體幾乎全部發白。這張“眼前段照片”也是老卿質疑愛爾眼科的重要原因。“此前,我從未見過這張照片。”老卿說。
據眼科醫生介紹,白內障最直觀的表現是晶狀體出現渾濁樣改變,拍攝“眼前段照片”是最常見的白內障術前檢查之一。
愛爾回復記者,“‘左眼0.15’系住院部工作人員在患者入院后視力檢查中人為失誤導致的人為誤差”。愛爾還出示了兩張照片,其中一張為上述左眼“眼前段照片”,另一張為雙眼眼底照片,并稱老卿左眼白內障診斷明確,具有明確手術指征。
老卿對此卻完全不認可。“首先我對這兩張照片的真假存疑。其次,術后我多次到愛爾復診,訴說了癥狀并表明與術前情況一樣,醫生沒有詳細解答,只是說手術沒有問題。后來,癥狀越來越嚴重,無奈之下,我去了市里一家公立醫院,經醫生檢查,診斷為干眼癥。后來,又咨詢了幾位醫生,都確認是干眼癥。”
關于病歷打印問題,廣東一家三甲醫院客服中心表示,病人出院后病歷7個工作日后即可復印,并且是全部病歷,不存在分批次復印的情況。
患者實名舉報涉事醫院
2021年11月,老卿和妻子到昆明市衛生健康委醫政科實名舉報昆明愛爾眼科醫院涉嫌非法行醫、虛假宣傳、偽造醫師簽名、偽造患者病歷資料讓其符合手術指征等多個問題。
談及涉嫌非法行醫,老卿說,住院后,全程接診他的醫生是曹某陽。經查,此人沒有醫師執業資格。
愛爾回復稱,曹是輪轉實習醫生,在上級醫生的指導下開展患者的病史詢問和相關咨詢與溝通,未獨立進行任何醫療操作。但未回應曹是否具有醫師執業資格。
老卿多次與愛爾溝通希望對方能夠提供手術視頻,但愛爾均以各種理由拒絕。“在愛爾眼科醫務處,一位董姓工作人員給出的調解方案是賠償一萬元,并要求息訴息訪。”對此,老卿沒有接受。
記者注意到,老卿事件發生后幾個月,2021年5月,愛爾眼科內部發布了《有關白內障公益救助患者術前視力把控的規定》,提到“白內障救助患者術前視力須在0.3及0.3以下,方可進行救助;如有特殊或緊急情況可由接診科室向CEO申請。”
此后,老卿多次打電話向昆明市衛生健康委醫政科了解情況。在他提供的其中一段錄音中,一名工作人員表示,這件事影響很大,領導非常重視,他們對整個事件過程做了認真調查,一定會給一個滿意回復。不過,老卿始終沒有等來回復。
11月20日,昆明市衛生健康委回復羊城晚報,在2021年11月收到老卿實名舉報后,昆明市衛生健康委工作人員于2021年12月和2022年2月兩次與老卿電話聯系,向其反饋調查處理情況。2022年3月邀請老卿到該委當面回復。在今年5月收到羊城晚報采訪函后,再次給老卿打電話。
老卿否認了上述說法,他告訴記者:“直到2024年5月,羊城晚報采訪了昆明市衛生健康委,一位韓姓工作人員才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我,問我有什么要求。我始終堅持,希望對方按照有關規定,根據調查的真實情況,出具一份完整的書面回復。”
“口頭回復不具有可訴性,書面回復可進行復議或者提起訴訟。”北京盈科深圳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王秀娟律師解釋。
王秀娟說,如果患者舉報內容屬實,作為以牟取非法利益為目的,通過欺詐對被害人形成心理壓制,迫使被害人接受手術的,將涉嫌強迫交易罪、詐騙罪,可以提起相關訴訟。